2012年2月1日 星期三

獨立記者在香港

由中國時報【開卷】舉辦的「2011開卷好書獎」,特為獲獎作家拍攝BV(BookViedo),呈現作家的創作理念及作品內涵,號召讀者一起來閱讀得獎好書。得獎作品《­剩食》的BV,由香港獨立紀綠片導演張虹、以及攝影師林偉鴻在香港拍攝,作者陳曉蕾從飲食議題切入,檢討香港浪費食物造成的垃圾問題。

編按:香港獨立記者陳曉蕾調查報導《剩食》,檢討香港浪費食物造成的垃圾問題,獲得台灣中國時報《開卷》選為2011開卷好書;《目擊者》邀請陳曉蕾分享自身對香港新聞工作生態觀察,以及自身踏入獨立報導的經歷,思考新聞工作的不同可能。



陳曉蕾受邀出席今年2月台北國際書展分享採訪經驗。

文/陳曉蕾(香港獨立記者)



2011年初我在部落格寫下:新年最大禮物,是知道台灣記者朱淑娟得到三個新聞獎。這實在為同樣是獨立採訪的我,打了一記強心針。

沒想到2012年會收到更大的禮物──我的調查報導《剩食》,被中國時報評為開卷好書獎十大好書獎(中文創作),興奮地在臉書留言:「香港記者的報導,居然在台灣被看重!」

一個個資深香港記者點下「讚」,這一刻,不禁眼淺。





我在1993年畢業當上記者。那是香港政壇最風起雲湧的時刻:最後一任港督突然帶來政制改革,由地方的區議會、市政局、區域市政局到最高民選代表的立法局,相繼舉行選舉,立法局專業人士組成的功能組別不能立即取消,無法馬上全民一人一票?乾脆就把專業的定義無限擴闊,一人兩票,幾乎所有在上班的,都持有兩張選票,大大增加立法局的民意基礎。中國大陸氣得「另起爐灶」,自行組織另一個「臨時立法會」。

天天都忙瘋了,除了不斷採訪政黨各級議會選擇策略、撰寫選情分析,星期一至五待在立法局跟進大小會議,周末還要趕到深圳報導臨時立法會的會議,當晚就得在酒店趕稿傳真香港報館。

1997年7月1日淩晨,五星紅旗在香港回歸交接儀式上升起。

心開始飄遠,當時已獲得倫敦大學取錄修讀碩士課程,那年秋天,不少政治記者和我一樣,辭職去讀書,大家都撐得太累了。




1999年回到香港,頓時感到記者地位一落千丈。

之前政治新聞經常是報章頭條,回歸後不但縮入內頁,甚至大半篇幅都是八卦瑣碎花絮。新聞娛樂化的情況,在政情版最最慘不忍睹。有專題作家甚至寫了一篇文章,形容政治記者是「停車場的看更狗」,曾經是相對優秀的記者才有機會被派去採訪政治新聞,現在政壇就如荒廢的停車場,再無用武之地。

當年的政治組行家,一些轉跑財經新聞,一些升為港聞版採訪主任,更多乾脆轉行:教書、公關、甚至賣床褥、開洗衣店。少數如我,轉向副刊專題報導。

猶記得第一個採訪的題目,是打高爾夫球,那熱愛打高球的被訪者要求我不要寫出真實姓名。我答應了,他仍然很不放心:「你發誓啊,你發誓啊!」
登時語塞。

香港記者如此不可信嗎?



回歸最初,轉變壓力不是來自大陸,而是亞洲金融危機。經濟壞,報館除了不斷以誇張標題圖片希望阻止銷量下跌,同時亦大幅裁減新聞工作者的薪金福利,97年前我工作的報館,每年視乎表現增加月薪三、五、或七千港元,97年後置身的另一個報業集團,就算有機會加薪,數額竟然是每月三百元!在香港入讀新聞系的學生,考試成績都得名列前茅,然而回歸後入行十年,薪金可以遠低於剛入職的小學教師。

接著,是採訪和報導空間不斷收窄。剛剛一月,「無國界記者」公布2011/2012度全球新聞自由指數排名,香港排名急降二十位至第五十四位。警方前所未有地強勢地阻撓記者工作,甚至擋住攝影機鏡頭。

採訪空間被削、報導日益淺薄、薪酬比不上其他專業……香港記者協會在2011初訪問了超過七百位新聞工作者,三成受訪者表示會在未來一、兩年離開新聞界,六成二曾經查閱傳媒以外的求職廣告及空缺,或者曾經應徵傳媒以外行業的工作。



我其實是幸運的少數。

離開政治新聞後轉職的周刊,給予很多採訪機會:前往內地探討農民工缺乏職業保障的困局(《我們的農民工》);採訪台灣新理念學校,反思香港改育改革(《教育改革由一個夢想開始》);並且從多個角度報導香港城市的發展,包括環境(《堆填紀事》)、社區營造(《觀塘變臉前》)、醫療(《香港愛滋病青少年報告》)等等。我比較喜歡和適合專題報導,可以用透過人物訪問和調查分析,用不同報導手法打動讀者。寫過一個有趣的系列報導,是透過飲食文化寫香港,試過待在最多名人光顧的茶樓整整一個月,又在人流最旺的茶餐廳坐足二十四小時。

報館把我的報導,相繼結集成書,給予的工作條件也優厚,每個月只需要交一篇專題報導,字數可以超過一萬字,這在香港傳媒是罕有的空間,薪金亦沒有虧待。縱使如此,我卻仍然發覺所關心的議題,似乎愈來愈難以一、兩篇報導寫完。例如這次獎的《剩食》,寫了八萬五千字,這根本不可能在報章或雜誌上發表。

我一直著急:報導水平,還可以進步嗎?

這不僅僅是個人理想,也是現實考慮,香港記者愈是資深,愈容易淪為「負資產」,若不升職邁向管理階層,留在前線採訪就得面對大群眼睛閃亮並且低薪的年青記者。再者,香港慱媒生態環境如此惡劣,就算奮力專心做好本份,所屬的報章雜誌亦不一定能抵得住市場競爭。

香港,很難有報館可以待上一輩子。




把握有心有力的時間,寫出更深入的報導,2007年底我離開報館計劃獨立採訪,一開始就撞得焦頭爛額!

在周刊時撰寫的教育改革系列報導頗獲好評,可是採訪過的香港新理念學校,很多都悄悄變回主流學校。台灣曾經宣布教育改革失敗,可是不同理念的學校,卻在自學的空間下遍地開花,反觀原意鬆綁的香港教改,卻把教育工作者壓得更死。

採訪一間剛開辦的高中,提出大堆問號,校長反問:你來教書啊。

我去了。

連續吃三個月快餐店、不買中國貨一年……當時以為最貼身的採訪,莫過於親身體驗;學校亦希望我過往的工作,可以豐富學生的學習經驗。但問題明顯不過了:我完全沒有教過書,教育果真是無底深潭,無論付出多少都不足夠!一年站在教育最前線,切切實實地讓我知道兩件事:

教育,愈不了解,愈易下筆。

所有工作的挫敗,都比不上「不能當記者」令我難過。

教書期間,仍然拼命爭取採訪機會,夜裡去採訪香港光污染問題,和「地球之友」合作出版《夠照》;趁著復活節香港學校放假而台灣繼續上課的空隙,馬上趕去台灣採訪,回來忙忙忙,直等到暑假才可以寫下報導《台灣在家自學十週年》。

曾經一度希望申請採訪資金,然而根本沒門:政府、商界,怎會付錢讓記者去監察?各大院校的新聞系,寧願花錢請海外名記者演講,也不願實報實銷支持本地記者採訪。填過一些表格,問過一些人,決定還是靠自己。

2008年底工作密密麻麻,大學做研究、在不同學校兼教傳媒寫作、替名人寫自傳……2009年夏天,我再次嘗試獨立採訪。

當時的想法,是把所有工作分成三類:第一類,收入豐厚而是我願意接受的採訪工作,例如接下政府環保署的案子,出版四本針對不同對象的低碳生活叢書;第二類,收入不多但不會影響積蓄,例如替民間組織寫書;第三類,自掏腰包去做自己最想採訪的題目。

沒想到,第三類工作意外地帶來最穩定的收入──原來只要堅持把最想做的事情做好,社會就會有回應。

這次我希望採訪的,是香港的漁農業。香港由漁村變成今日的海鮮港,由有生產的第一產業,變成幾乎全面服務內地遊客的旅遊業,當中變化,很值得報導;而香港的土地,怎會只得房地產,本地產去哪了?

因為昔日一系列飲食文化的報導,香港最高銷量的雜誌,給了我一個專欄,每星期都可以報導漁農故事。專欄收入,足夠基本生活費。

2010年
二月,出版香港烹飪天后方太的自傳:《生命裡的家常便飯》。
七月,跟歌手林一峰合作出版《聽大樹唱歌
九月,出版《一家人好天氣
十月,出版《香港正菜
十二月,出版《低碳有前途

一口氣出了五本書,所有朋友都嚇一跳,尤其以為我不再當記者的行家,事實是「餓」得太久,好想好想寫稿!

2011年
二月,出版雜誌《6 ISSUE
七月,出版《剩食》

「當你真心渴望追求某種事物的話,整個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你完成。」《牧羊少年奇幻之旅》沒有騙人。

暫時我有幾個專欄,等於多扇窗口可以發表報導;短期內的出版計劃,出版社很支持;專欄稿費、書籍版稅、演講費、接踵而來的合作項目,收入比起昔日在報館,不減反增。更重要是,採訪水平不再被報館或篇幅所限,再沒有借口寫不出更深入的報導。

有些記者爭取獨立採訪,是因為題材或內容太敏感,報館不容,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:記者最基本就是把事情好好說清楚,像醫療改革,影響最大的,都是長者婦孺,記者有責任好好解釋醫療制度,分析報導各種改革的利弊,讓一般大眾都看得明白,這才能讓市民大眾可以參與決定,向政府提出要求。

就這一點,現在傳媒也沒做到。




最後,我覺得若要有助獨立採訪,有三點是在香港需要爭取的:

一,記者可以獨立於報館

記者如果沒有任職於報館,記者協會發出的記者證,只會寫freelance,可是freelancer自由撰稿員是公關稿、新聞稿等工作也會接的,與記者持平報導的專業要求,大相違背。

堅持可以稱為「記者」,不是這名字有光環,而是稱號代表身份,身份背後是要求。雖然我出版超過十本書,仍然不想被稱為「作家」,因為作家容許沒有事實根據的創作,而記者不。

二,報導版權屬於記者

香港記者與報館的合約,一般都要求所有採訪成果屬於報館,攝影記者就算下班後,所拍的相片版權也屬於報館。假如記者的報導被刪減或修改,不可以自行發表;就算採訪了多年醫療新聞,也不能出書寫醫療改革;一旦離開報館,之前的採訪內容,版權也繼續是報館的。

以前的報館把我的稿件結集成書,完全沒有給版稅,我離開後,亦一再重覆登刊。受薪於報館,是否等於把所有作品賣斷給報館?反觀專欄作者已經收到報館稿費,卻仍然擁有稿件的版權,可以自行出書。

三.設立採訪基金

記者的調查報導,比起學術界的研究,目標的讀者人數相對更多,選題亦更致力影響社會──為什麼無法像學者一樣,申請經費?

台灣還有有各式各樣的基金,香港記者幾乎只能自掏腰包,甚至負擔攝影師費用。我最瘋的夢,就是香港所有新聞獎,獎金都像星雲大師傳播獎高達一百萬台幣。



延伸閱讀:


連獲三新聞獎 朱淑娟籲建獨立記者機制 (2010.12.14)


目擊者》資助調查報導 民間籌組網路媒合平台(2011.8.31)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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